海,是一望無際的。二哥已經從船艙底部的小圓窗望了一個多月海了,卻怎麼也望不到盡頭,但這並不算差,至少還有海可以望著,有岸可以盼著。一個多月前,他和其他人被分散裝在集裝箱裡,每個箱子裝三四個人。箱子被封起來的那一瞬間,世界消失了,他只能聽到自己的耳鳴聲,震得腦袋發疼。箱子裡的人彼此間不說話,把分配到的水和食物緊緊攥在手裡,哪怕海浪和悶熱感讓人想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,也絕對要嚥下去,水和食物是不夠浪費的。
海,原是很美的。二哥想起他牽著七歲的順美在海邊踏浪。海浪接連打在順美白嫩的小腳上,腳被海水泡得起了皺。她一邊興奮地笑著,一邊又害怕地把另一隻手也交給二哥。那一刻,二哥以為他可以一輩子牽著這雙手不放開。海鷗在碧藍的天空中盤旋,又瞬間向下俯衝,隱沒在海天交接處。
集裝箱裡沒有晝夜,唯一接觸到的外面的世界,只有貨物的碰撞和船鳴聲。相較於外面的世界,裡面的世界更加廣袤,因為裡面是無止無盡的黑暗。當眼睛失去作用,二哥用耳朵聽到了自己心臟的跳動和他人的呼吸聲,它們降落在海浪上彷彿星辰漂浮於宇宙中。偶爾光影略過,二哥計算著進入箱子有兩周的模樣了。
外面突然嘈雜起來,是講話的聲音,接著「啪」地一聲,箱子打開了。蛇頭用閩南話說,「可以出來了,過關了。」突然的光亮讓二哥一陣眼盲,他努力眨了幾下眼睛,終於看清了蛇頭的樣子,一個黑壯、兩眼大小不一的男人,以及一起被裝在箱子裡的人。一個十幾歲的男孩,乾巴巴的,哆嗦著站不起來,褲子上已經滿是尿漬。一個女人,裹著塊墨綠色頭巾,垂著腦袋,二哥推了她一把,沒動靜,摸摸鼻息,死了。二哥看了眼蛇頭,蛇頭拖出死去的女人,丟進海裡,嘴裡咕噥著,「這麼遠的海,還沒等漂到岸邊,就給魚吃了。好了好了,沒死的趕緊去底倉」。
故事說到一半,二哥夾起一顆熱騰騰的水餃塞進嘴裡,在嘴裡呼哧呼哧轉了一番,「真他媽燙」。
「後來呢?」何然問他。
二哥又夾了顆水餃,「凈跟你扯這些沒用的,正經事給忘了。這門鎖今兒是修不好了,明兒我再來弄。」
光聽二哥講他以前偷渡來荷蘭的故事,何然的確把門鎖的事忘了。今天二哥折騰了半天,鎖沒修好,門倒是打出了幾個窟窿,風一吹就開了。
「那我豈不是要敞著門睡覺。」
「你怕什麼,怕客人晚上找你按摩麼?放心,我今兒睡樓下,誰敢進來我就敲誰。」
「樓下?睡哪兒?」
「那麼多床,我輪著睡它一遍!」